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滚仓鼠球的方式,也能用于外星求生 | 科幻小说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不存在 Author 靓灵


我们都是阴沟里的虫子,但总还是得有人仰望星空。


2003年10月15日9时整,中国第一艘载人飞船神舟五号从酒泉卫星发射中心发射,将航天员杨利伟及一面具有特殊意义的中国国旗送入太空。明年,中国将首次尝试探索火星,揭开更多的太空奥秘。
 
为纪念神舟五号发射的日子,不存在科幻第16周小说的主题为“探索”——


你将看到人类如何在环境严酷的外星绝地求生、发生在火箭基地的外星人决战、靠右手定则运转的另一个宇宙,以及如何在没有氧气的星球办一场演唱会… …
 
现在,从忙碌的生活中抬起头来,和不存在科幻 一起,看看星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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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靓灵 | 未来局签约科幻作家,曾从事地质灾害研究工作。擅长在宏大神奇的设定中表现人类的温情。代表作品《黎明之前》《落言》《珞珈》

黎明之前

(全文约20000字,预计阅读时间50分钟)

20

黑暗中漂浮的“幸运数”从20变成19的时候,米雪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恍惚间以为自己在家。
她想起了妈妈卧室那台用了很多年的鱼缸日历,日期、时间和预设日程漂浮在水里,与其它的全息热带鱼一起缓慢游动。有一段时间,鱼缸的中央显示了一个数字,像石头一样立在那里,每天不容分说地减一,来提醒房间主人职业生涯的结束。那时候自己还太小,理解不了那份倒数与生命或死亡的关联。
现在她理解了——虽然细节上有些不同,那台鱼缸也早已卖给废弃电器站。
她累瘫在座椅上,感受着被人造革坐垫减轻后的行车震动,和休息不足带来的头痛。仿生蜘蛛机械腿奔跑时产生的节奏源源不断从她身下传来,像电子合成的规则鼓点般连贯稳定。
副驾驶座上,白绷带在弱光线中隐隐显露出杰拉德四肢的形状。他仍在昏睡。
她已经放弃寻找数字下降的原因。她试过检查各部件耗电曲线、仪表记录、车内气压气温、空气成分和空空如也的行车安全报告箱,所有的地方看上去都稳定无误。可那个数字确实在下降。如果它在找到大船之前降到零,她将再也见不到杰拉德以外的任何人。
什么“幸运数”嘛,简直是死亡倒计时。她自嘲地合上眼睛,感到筋疲力尽、口干舌燥,仿佛全力奔跑的不是她脚下的车,而是她自己。“19”的白色幻影在眼睑内停留的时间比她想象的还要长。
她闭着眼将头转向控制台侧面的垃圾槽,无声而虔诚地道谢与道歉。

36个小时前。
在米雪说到自己一次都没见过沙泉星的全貌时,杰拉德才意识到自己从太空里看这颗星球的次数并不比一个实习的毕业生更多。漫长的自转周期和极热的向日面,是袁隆平号在这颗金属沙漠覆盖的荒芜星球表面视线并不开阔的主要原因——所有人为活动都只能在夜里进行,否则别说人了,仪器设备也受不了这里白昼的高温。
杰拉德这会儿并不想聊天,他正穿着不太舒适的隔离服站在舰外细沙乱舞的硫基大气里,紧急更换被碎石损坏的蜘蛛3号分离舱腿部零件,十分钟前他们就该回大船上去了。所以比起隔着头盔话筒把话题接下去,他更想赶紧拧好最后一颗螺丝。沙泉之阳就快爬上地平线,气流也越来越明显。
即使到了距离太阳系的万亿公里之外,人类站在行星的表面,还是习惯下意识忽视恒星名,把头顶又大又热的火球叫做太阳,杰拉德这么想着的时候,米雪的声音又从头盔里传出来:“杰拉德,大船在催了,我们该走了。”
“这就来。”他确认所有零件都就位以后,钻回分离舱里飞快地带上舱门,把风沙挡在外面,然后一边按下快速换气的按钮,一边敞开闷热的隔离服,只留头盔。驾驶员米雪戴着头盔没有穿隔离服,风沙不大,还不至于从舱门吹进来伤害到她,但此地的天然大气完全不含氧,所以到袁隆平号外部工作要戴呼吸头盔是最基本的规定之一。
她头也不回地敲着分离舱控制台的其中一个屏幕,复杂的键盘在她的手指下不断变幻。杰拉德想,我这辈子都不会记住那几千个按键都有什么用,它们甚至没有标识。
“阿维,这里是3号,蜘蛛腿功能恢复正常,任务结束,现在回车库。”阿维是袁隆平号的二副,也是分离舱在大船外部行动时的通讯员。
“好的,3号。垃圾已经倾倒完,袁隆平号300秒后启程。”米雪将300的数秒拖到屏幕角落。分离舱底部展开八支折叠的三段式机械臂,像真正的蜘蛛一样迈开腿走进袁隆平号的车库。阿维又说,“动作快点,开饭了。”
 “已经在车库了,你先去吧。”在米雪轻车熟路地操纵下,蜘蛛车转动攀爬到车库壁中央大小合适的椭圆槽里,灵活的蜘蛛脚重新折叠收拢。她向大船发出关门换气命令。
车库外门会关上、车库内会换气,然后通往袁隆平号内部的门会打开。杰拉德听见阿维的话时,正在想象晚饭的菜色,今天是周四吗,还是周五?但愿是周五,每周只有这一天晚上会吃养殖肉类,配真正的酿造酒,而不是合成豆泥、速生蔬菜乱炖酵母肉和浓缩冲调的快餐饮料……
“呃……杰拉德,你能去看看车库门吗?”米雪打断了杰拉德的想象,“我这里显示发出了关门指令,但还不能换气,一定是还没关紧。”
米雪忙着做收工前的常规检查。杰拉德不喜欢非日常,但还是解开安全带,一边在大脑里搜索所有可能出现的状况一边离开了座位。最坏的情况是车库门被小块金属砾石卡住了,一般而言只要开门再关就行,如果不幸损坏了密封胶,就先用速干泡沫封上,到了下一个停船的地方再修,因为袁隆平号马上就要启动了。
等他钻出车门才发现,外舱门并不是没有关好,而是根本就没有关,门外强光灯下的银沙和远处空洞的黑暗一览无余。
“这不可能,”米雪将车后壁调成透明并转身去看,然后重新敲进了关门指令,电脑像刚才一样显示指令发出,却不见下文,门也依旧不动。屏幕闪烁出显眼的红色提醒,300秒的倒数已经低过100,大船马上就要开了。
“阿维,关上3号车库门。阿维?你能听见吗?我失去了对大船车库门的控制,阿维?有人在吗?”
没有任何回应。杰拉德已经听见远处生活区电压转换器关闸的沉闷声响,开船前60秒就会像这样限制供电。没时间了。
不顾米雪的制止,杰拉德仅仅戴着头盔就跳下车去。车库里空间很小,靠里停稳的蜘蛛车离外舱门之间只有一步之遥,舰外的风沙正溜进来,细碎坚硬的金属砂打在杰拉德头盔上叮叮作响,几颗尖锐的沙子划破了他裸露的手臂,但没时间回去穿隔离服了。他还开着头盔话筒,能清晰地听见蜘蛛车里的倒计时通过米雪的头盔传过来。这个厚重的车库门本来就不是为人力关门设计的,甚至没有一键关门的按钮,他找到紧急摇杆,朝着说明的方向拼命旋转。
门刚开始一点点地关上,米雪就大喊:“杰拉德!快进来!”
倒数只剩下几秒钟。杰拉德只好丢下摇杆跳进分离舱,但车库门才旋上一小半。袁隆平号外部的照明灯光徒然关闭了。米雪展开全部8条机械腿撑在四周的墙壁上,希望能够固定自己。
但这没有起到多大作用,蜘蛛腿的固定只是将他们被丢出去的时间推迟了几秒钟。在突如其来的黑暗与静谧中,控制台的屏幕流淌出仅有的人造光芒。伴随着刺耳的金属弯曲声,蜘蛛车被袁隆平号加速产生的巨大惯性向后抛往门外。
摔到铁沙地上的蜘蛛车向前翻滚滑行了自己长度的十几倍距离,才终于消耗掉动能安静下来,好在杰拉德已经系上了安全带,车门也在千钧一发之际关上了,才没有沙子灌进来。他和米雪望向袁隆平号离开的方向,只能隐约看见一条长长的沙痕,消失在黑夜中。
*
米雪的第一个反应是追上去,但她立刻就放弃了这个想法。跟袁隆平号的星际航行加速器比起来,不论从哪方面看,蜘蛛车分离舱都只能算得上是个玩具。
她尚未从过山车般的翻滚中缓过来,大喘着粗气、手忙脚乱地尝试通讯,好几次点错按键。
“米雪?你没事吧?……车坏了吗?”杰拉德的声音把她从慌张中拉出来,米雪这才发现车是倾斜的,她快速检查了车身损伤。
“我们失去了一只腿……是你修的那条。”她怨念地看了杰拉德一眼,解开安全带跑向侧后方,一条从关节处折断的机械蜘蛛腿只剩下最上面一节,在其他腿整齐划一地对比下像是超市里被打开的食品包装般不合时宜。
杰拉德把呼吸头盔丢在一边,站到她身后:“可能是撑在车库里时弯矩太大了……这样子没法修,而且也不知道消失的部分去哪了。刚才是……”
“这就是你修的腿?!”米雪瞪向杰拉德问,她匆忙跑回座位上,继续尝试全频率通讯。
杰拉德觉得委屈,但并不想争吵,一边找急救箱一边说,“就算是装十六条新腿也撑不住的。”
米雪以背影回应他。
“刚才……”
“你闭嘴!”米雪情绪激动,但话刚说出口就后悔了。
杰拉德听后一怔,没有再说话。他已经找到了急救箱,却发现看不懂那些药瓶上的名字。他看看米雪,又看看窗外的断腿,只拿了包消毒布,沾上饮用水擦洗了两下遍布血道子的手臂,就把箱子放了回去,开始检查蜘蛛车的物理损伤。
蜘蛛车重新跑起来,缺少一条腿的脚步声让米雪焦躁不已。
两人在各自的工作中沉默着。

-2000
“林克舰长,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是说,你们登舰之前中断了短波通讯的磁暴干扰是来自……”
“那部分我听懂了,” 杰拉德忍住米雪重新处理伤口造成的刺痛,“我是问‘无能为力’是什么意思?”
一阵短暂的沉默让他更加懊恼,对方明显是在寻找合适的说辞,而这说明自己的理解没错。
“听着,杰拉德,米雪,这不是私人决定……在你们失联的十几分钟里袁隆平号已经走了几百公里,支付不起掉头去接你们的能耗——实际上现在的临时停船已经消耗了大量的备用燃料来减速——扣掉回家的太空飞行部分,剩下那点燃料勉强够我们重新加速,按原计划去最后一个矿点干完这趟活。连热水浴都已经取消了,上次这么省电还是银河系一战的时候。”林克停顿了一小会,他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我不能拿全舰人的性命做赌注去接你们两个,也不能中止开采,这些矿并不属于我个人。”
“那你什么也不用做,我检查了车里的剩余燃料量,完全够跑到你现在停泊的位置。实际上我们现在就在跑……”
“袁隆平号将在我们通话结束后600秒内重新启程。”
“不!就连待在原地等等都不行吗?我只需要大概三十个标准小时!”
“起风了,杰拉德。”林克从舰长控制室的舷窗收回目光,窗外侧突出的下沿积起了预示沙暴的细沙,他控制着自己的音调和情绪,“我们得尽快启程……”
“你不能这样丢下我们!”
米雪做完急救,关上沉默的医药箱。杰拉德不顾一切冲出去时裸露的两手臂,被乱串的金属沙划出几十道划痕,好在伤口都很浅,几乎没有流血,他自己也第一时间用清水擦洗过了——在二氧化硫大气里流血也不是好玩的,溶于血的亚硫酸会造成比创口本身严重得多的二次伤害。她已经冷静下来,看着杰拉德与其说是生气,不如说更像是不可置信的表情,一边考虑着所有的可能性。
停下蜘蛛车等待袁隆平号以外的救援是不可能的。沙泉星表面硫质丰富的大气下盖满了比热容较小的金属屑,它缓慢的自转产生了地表天壤之别的日夜温差,因此所有的剧烈气流几乎都聚集在昼夜的交替线附近,风一大就刮沙。严重的沙暴天气里袁隆平号除了祈祷不要被埋起来以外什么也干不了,像蜘蛛车这样的小型分离舱更是死路一条。
说来可笑,扬沙天气唯一有效的预测手段是经验:起风了就赶紧跑。开采路线和季节选择了统计上风相对小的状况,但仍然常见一些中小型的随机风沙天气,蜘蛛车3号的玻璃外壳此刻就在接受弱沙雨的洗礼。随着日出到来,更强的沙流和接踵而至的高温都是要命的,袁隆平号急着走也情有可原。
正因如此,现在赶过去肯定是来不及的——虽然3号仍然在一刻不停地奔跑中,但林克的判断很正确,沙暴随时会突然吞噬原地不动的袁隆平号,而且越等待下去风险越大。一辆蜘蛛车填满燃料槽只能跑800公里,他们的燃料在下船时几乎是满的,离主舰也只有660公里,但等这辆慢吞吞的蜘蛛车跑到大船现在的位置,它早就停在2000公里之外的矿点了。
即使再派另一辆蜘蛛车来也行不通:一来一回除了将路程能耗变成双倍以外无济于事。
她在不大的空间里沮丧地走动张望,试图找到些有用的东西。她从后部的车窗望向来的方向,蜘蛛车沿着大船留下的印记前进,在宽阔如道路的沙痕上留下机器缝线般规则的脚印,笔直延伸出灯光与视野之外。孤独的涩果如鲠在喉,她从未觉得黑夜如此接近死亡的鬼魅。早知如此,何必要听从母亲的安排放弃从小喜欢的医学,去修热门的星际矿业工程?
她想象窗外持续后退的划痕那一端,袁隆平号之前停泊过的地方,还堆放着工业废物,那些光照下棕黑色的固液混合物小山丘,夹带着青黑油亮的结晶团和带金属光泽的不规则杂块,如今应该已经融入黎明之前的夜色。
开采船的惯常作风,在哪个星球采,就在哪个星球加工和弃料,绝不带回哪怕1克多余的质量。没有人在乎另一个星球愿不愿意接受这些,人们飞到银河系所有他们认为有价值的地方吃霸王餐、留下几堆飞船的排泄物,然后心安理得载着抢来的战利品回到人类世界,宣称自己的作为完全合乎人类法律。
那堆弃料里绝不会有燃料补充,它们看上去多像历史书上黑漆漆的石油啊,可是陌生的星球上又怎么会有高速公路加油站呢。
米雪出神地思索着这个念头。“杰拉德,如果我们在路上有燃料补充的话,是不是有可能坐蜘蛛车一直跑到矿点?”
“保持通话,林克,给我几分钟。”杰拉德争分夺秒地转过身。“燃料补充?当然,如果你真的想问那个两千公里之外的矿,而且确保我们运气足够好没碰上沙暴和承轴损耗过度的话,那么是的,理论上是有可能的——谢天谢地空气在车里是可以循环的。恕我提醒你,太阳能是用不了的。所以我们用什么补充燃料?金属沙还是二氧化硫?别说碳了,这里连氢都没有,这颗星球上所有的燃料都在袁隆平号上。”
“没错,他们剩下的也不多,但是你忘了一件事。除了袁隆平号自己正在使用的燃料槽以外,还有一个地方有一点点燃料:其他的蜘蛛分离舱里。”
杰拉德一愣,随即冷静下来。他们坐的是蜘蛛3号,而1号和2号都装满燃料待在自己的车库里。三盒燃料能跑接近2400公里,而他们只需要2000公里就够了。随着飞快地估算,他的表情渐渐有了笑意,但突然又严肃了起来。
“燃料没有合适的隔热容器。”杰拉德用手比划蜘蛛车的形状。“我们在这,车上半的胶囊舱体里,燃料箱在这,胶囊舱和下部蜘蛛腿之间的小盒子里,它整个被车的上下两部分包裹起来了。盒子的材料比其他部件要脆弱一些,也不抗热耐磨,投放在路上以后即使没被沙子埋起来,也极有可能因为热胀冷缩或风沙磨蚀而泄露,外面的气温已经在升高了。”
米雪撑着下巴,试着接受这个不尽人意的解释,但杰拉德才是机械专家。
“除非有东西把燃料箱和外面的环境隔开,”杰拉德看着脚底的地板,“比如整辆车。”
他的眉头舒展开来了。“你是个天才,米雪,你救了我们的命。”
 
14
“……简单说来,目前我们还剩14公里的燃料可以浪费。
燃料和路程就是一切,所以我们有一个公式用来计算允许范围以内‘可以浪费的公里数’:脚下这台蜘蛛车还能跑的路程,减去需要跑的剩余路程。前者用剩下的燃料和当前能耗算出来,后者则来自通讯定位。公式的结果也可以看成是我们活下去的可能性:只要结果是正数,我们就能活。所以杰拉德直接叫它‘幸运数’。
从最开始的起点算起,袁隆平号将要停船的矿点距离我们2000公里,蜘蛛车的最高速度是20公里每小时,不停脚的话,要跑整整100个小时。不得不说这辆车真的太慢了,还不如老式居民小区的外骨骼电梯。
去掉100小时的维生、探路、排沙和无线电,所有剩余的燃料大概能跑2200公里,为了以防万一,只算2100公里。
三辆车会接力平分这2100公里。我们所在的蜘蛛车是3号,2号会在700公里之外,开着信号发射器与一盏灯等待我们。
哦我忘了,你一直住在大城里,可能很少见到超过10米不开灯的地方。在沙泉星,夜晚没有任何照明,没有路灯也没有发光生物,除了我们自己的车,唯一并非黑色的东西是天上的银河。所以如果蜘蛛2号出现在方圆几公里以内,我们绝不会错过它。
见到它以后,我们会离开现在坐的车,到2号上去,那辆车里有满的燃料槽和食物。当然现在这辆车上也有吃的,但都是些应急冷粮,也不够吃5天。你不是总觉得我应该增加些体重吗?也许你是对的,回家以后我会试着吃多一点。
如果我还能回家的话。”

“你在干什么?”杰拉德拿着扳手和不知从哪拆下来的板材问。
“写信,”米雪头也不回地说,“万一回不去了,我希望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想你应该知道,这辆车的紧急通讯频道是不能隔这么远向袁隆平号发长信的。”
“等蜘蛛2号足够近了,就可以近距离通讯,信会和我们一起走。如果我们回去了,车一进入袁隆平号内部的网络覆盖范围,信件就会自动发往人类世界。如果没回去,起码信最后会和我们一起被找到。”
她想起杰拉德的伤,这才转头看了一眼,却发现习惯了屏幕的眼睛一时什么也看不清。她想,2号和1号现在都开着灯,可我们却连这点照明电力都要节省。可见光谱那么短,离开了灯,人眼在黑夜里无异于深海盲鱼。
“那你又在干什么?”
“给3号做体检,找找过度磨损或老化的配件,有备无患嘛。”
也许他在为蜘蛛腿的事情自责,米雪想,也许我不该冲他大吼大叫。
她什么也没说就转回身来。
杰拉德耸耸肩,又去折腾自己的事情去了。
米雪看着刚写的信想了想,把最后一句话删掉了,继续写到——
 
“……会试着多吃一点。
放心吧,现在的食物状况还不至于需要损耗体重。
再次行进700公里以后,我们会碰到最后一辆1号蜘蛛车,不过和前一次有点不一样,这次我们不出舱。我好像提过,这里大气的主要成分是二氧化硫。虽然不至于在几秒钟以内伤害到干燥完整的皮肤,但它好歹有点弱腐蚀性,我们俩只有一件隔离服,也不想冒不必要的风险。
我会操作2号蜘蛛车把1号上半的胶囊舱从腿上推下去,再把自己连人带舱挪到那组没头的腿上,这样我们就又有了新的燃料槽,也不用冒险去车外了。每次得到新的燃料槽,“幸运数”都会更新。
这辆新车也许应该叫1.5号蜘蛛车?听上去不错,有种突破常规的味道。
计划就是这些了。其实我完全可以回去以后当面给你讲的,但是我怕碰上沙暴回不”
 
米雪停顿了一下,再次删掉了最后一句话。
 
“计划就是这些了。我写这封信只是因为车上没什么好玩的,所以想跟你说说话。祝我好运吧。
噢,还有一件事,我突然想到的。
刚才不是说船上另一个人受了点伤么,我给他急救了一下……他的手法太可怕了,简直就是在糟蹋自己。其实我之前偷偷去上了几节医疗选修课。当然了这不是要去当医生的意思,别老觉得我只会跟你对着干。只是学校里的矿产课太简单了,所以我去找了点事情打发时间而已。你不会怪我吧?”
 
米雪将信件设置成一联网就发送。她回头看着正在墙角敲打折腾的男人,生死存亡的焦虑战胜了人际关系的羞愧。
“杰拉德,你见过沙暴吗?”
“当然见过,你不是也见过吗,工作指南里的航拍照片。”他漫不经心地回答,一边用便携地质锤专心地拆卸隐藏在墙体里的折叠薄桌。
“我是问真的沙暴,你亲眼看见过吗?”米雪不安地追问。“如果路上碰见沙暴了怎么办?大船还没走远,船上有没有可能会派上用场的东西?”
“有”,杰拉德轻轻笑了一下,他并没有讽刺的意思,而是真的觉得好笑,“不过真碰上沙暴的话,那些东西在放在船上会比在我们手上更有用。”
“是什么?”
“你的遗物。你那位笔友会想要的。”
 
11
米雪睡得很浅。这几天就连梦里也都是砂砾敲击胶囊舱的细碎金属声音,充斥每一个场景。她梦见那件妈妈扔掉了、又被自己偷偷捡回来藏在床底的白大褂飞在高空中,被漫天叮叮作响的沙暴撕成了碎片。
醒来的时候她觉得睡眠不太好,毕竟在持续奔跑的蜘蛛车靠椅上睡觉,是会有点不舒服的。她在黑暗中摸到座椅的靠背调节器,将放倒的椅背竖起来,同时活动肩颈。视线里唯一亮着的是控制台屏幕上显眼的“11”和时间,看来就快到下一辆蜘蛛车的位置了。
她觉得有点不对劲。在有动作之前,她稍微感受了一下环境,发现了那个不对劲之处:细沙叮叮当当的声音没有了。这是个好消息,在风沙停下来的时候离开胶囊舱的保护当然更安全。
“醒醒杰拉德,我们快到了。”米雪一边说着一边点亮手边的小屏幕,在上面寻找2号的无线电波方向。“外面天气不坏。”瞟过屏幕一角的11,她想起睡觉之前这个数字还是13来着,到底是些什么因素产生了计算以外的耗能呢?这个念头一闪而逝,无论如何有这么多剩余能源,安全到达2号蜘蛛车应该没问题。
杰拉德打了个哈欠,左右看了看,只能看见荧光照射下米雪的脸和亮度不太高的屏幕。两天下来他们几乎已经习惯了在光线很弱的环境里进行大多数活动。“你得把舱壁的玻璃调回透明的才能看见2号,光靠那个小面板可不行。”
“你还没睡醒吧?上路以后我从没把舱壁调成不透明的过。”米雪笑道。
“可是我看不见星星,米雪,沙泉星可没有云。”
米雪的手指动作停下来,微笑也凝固在脸上。她打开车周的强光探照灯,车身的环境亮了起来。在惨白的喇叭形光柱里,无数细小的金属沙以不规则的轨迹疯狂运动。沙子时而全部向同一个方向冲刺,时而打散成向四面八方胡乱扩张。她想起在古代电影里看过的地球冬季,路灯下的暴风雪也是这样的场景,不过温度应该大有不同。
“为什么没有声音?我以为声音停下来了。”米雪感到恐慌。
“也许是敲击频率太高了,超过一定频率的声音人耳就听不见了,”杰拉德飞快地说,“我们的路线正确吗?还要多长时间到2号蜘蛛车?”
“电波有点微弱,断断续续能接到一点,还有不到十五公里。正在校正路径。校正完毕。奇怪……风速并不大。”
杰拉德站起来,隔着弧形的玻璃仔细观察外面。能见度很低,沙子的粒径比之前要小,几乎介于沙和尘之间。他们应该跑到了一个细沙区,这附近细沙区的海拔应该相对低,也就更难以受到全球大气环流的影响,所以四周的风才不是直直地往一个方向吹。这是不幸中的万幸,往一个方向吹的强风通常伴随着很高的速度,人根本就不能在舱外保持平衡。
他深吸一口气,看向紧张的同伴。
“米雪,冷静听我说,这不是沙暴,只是局部的乱流。别太担心,”他瞟了一眼幸运数,“我们能源充足、信号良好,而隔离服完全能承受这种程度的细沙流。”
“可我们只有一套隔离服。”米雪眼里写满了恐惧。
杰拉德只思考了一秒钟。“我们可以用垃圾槽传递隔离服。”
“垃圾槽?”
“就是这几天我们丢生活垃圾的地方,不需要电力就能独立手动运作,所以没写在系统操作指南里,你也就不熟悉,看这儿,这个横着的小桶就是。它其实是上侧面开口的半边细长圆柱体,从车里放东西进去往外推,它会自己绕轴旋转半圈变成开口朝下,把东西倒出去,就像大船排掉废矿液一样。现在它是空的,也是因为我们的生活垃圾已经倒出去了。
“你走到1号车以后,把隔离服脱下来放进你那边的垃圾槽里,我只要用一把螺丝刀就能把我这边的槽改装一下,让它在舰内开口朝下、伸出去的时候开口朝上,对准你的垃圾口,接住里面倒出来东西。这样你倒掉的衣服就会掉到我这边来,然后我只要把垃圾槽拉进来就行了。很简单的改装,还记得蜘蛛车的广告词吗?哪儿都能改装。”
他说着取出叠好的隔离服递给米雪,不容分说地盯着她:“现在把这个穿上,等遇见2号了,按我刚说的行动,你先过去,然后把衣服塞进垃圾槽,不会有问题的。”
米雪将信将疑地看了杰拉德一会,然后穿上了隔离服。他们分享了饮用水和最后的食物。2号蜘蛛车很快就能看见了,虽然它的灯光在这场细沙流中几乎难以从远处辨识,但无线电波传输还能正常工作。
米雪停好蜘蛛车。在开门离开之前,她确认杰拉德戴好头盔站在了离舱门最远的地方、不会被吹进来的细沙伤到。比起坚韧的隔离服,人类的皮肤简直不堪一击。
她打开门,立即能感受到风的压力,金属砂刷刷扑到头罩上的声响震耳欲聋。两辆车的舱门很近,于是米雪干脆站在门内,伸手去开2号的舱门,然后直接从前一辆车跨到后一辆。保持平衡,她想,保持平衡。
才刚刚在2号车门口站稳,米雪突然感到被推了一下,一个踉跄差点没摔倒,转身看发现杰拉德倒在旁边,浑身都有血从衣服里渗出来。舱门已经被他关上了。
一时之间,米雪被杰拉德没穿隔离服就跳车的事实惊呆了。“你疯了吗!”米雪大叫着给车换气,然后飞快地脱下隔离服和两人头罩,一边找出了医药箱。她剪开杰拉德的衣服,用酒精擦洗长长短短的划伤上可能沾染的二氧化硫,止血止痛、消炎包扎。虽然只有一秒钟,但划破杰拉德衣服和皮肤的割痕几乎布满整个身体。他心存感激地看着米雪忙碌,强忍住喊疼的冲动说:“话说在前头……我可不是为了证明什么,只有这样才能救我们俩。”
米雪以沉默和继续处理伤口的动作回应他。
杰拉德见她不说话,又问:“现在我们是一伙儿的了吧?”
米雪哭笑不得:“我还有的选吗?”
一个小时后,杰拉德全身包满纱布,在药物的作用下沉沉睡去。米雪起身擦净手上的血渍,注意到幸运数的算法已经传输过来。看久了之前10左右的小数字,“30”让她有点不适应,缓了缓才想起来脚下的燃料槽和车都是新的了。
她回头看了一眼舱门大开、风沙往里灌的3号蜘蛛车,它残存的能源仍然支撑着探照灯的运作,但大概也撑不了多久了。
 
19
“……包扎完之后,他就一直睡到现在。
后来我仔细检查他所说的垃圾槽,在里面找到了一个小型的压缩器和连通储物袋。我把医疗废物丢进去,将圆筒推进去再拉出来,储物袋里就多了一小团压缩垃圾。这个装置并不会通往车外,他早就知道了。
我猜他知道细沙流的攻击力,也知道自己受的伤不致死。
老实说,他这么做让我想到了你。你们都有那种,救别人命的时候不把自己当回事的毛病。
他还疼得睡不着的那会儿,我在内心里不停埋怨这种危险行为的愚蠢之处,又想认真谢谢他,还想为之前顶撞他道歉,但总觉得说什么都不太对,结果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原来即使在写信的时候练习过了那么多的对话,还是会碰上这样的时刻,所有的语言都是苍白的。也许我和你一样不擅长表达。
 
算了,聊点别的吧。你知道多少关于沙泉星的事情?我来这里以后你有没有查过?
沙泉星系只有一颗恒星和一颗行星,而且在第一悬臂尖端,所以我现在可是在银河系的边缘和你说话。
如果从太空俯瞰沙泉面向太阳的那一面,你会看见一个银灰色的星球和它淡黄的南北级,那是漫无边际的铁漠和高纬度硫线以上的硫晶。
低纬度的昼夜分界线上经常沙暴连天。而没有风的地方,每一粒金属沙都反射着断面的光泽,细碎的光连成平静刺眼的银色大海。风化作用撕扯一切直径大于几毫米的地表固体。
这里的昼夜很长,位置也偏僻,听说星际旅游局最开始是考虑将沙泉改造成旅游景点来着,供那些对晚霞和朝阳有特殊偏好的人们度假休闲用。他们原打算在星球表面做出人造大气和云,然后游客就可以坐在旅馆和公园的透明穹顶里一口气看上好几个小时的朝阳或晚霞,特别有挑战精神的也可以租赁蜘蛛车出去走走,就和我现在坐着的差不多的蜘蛛车。
这么想来,在他们最初的考虑里,我可以归类到有挑战精神的游客了吧,哈哈哈!
是你的话,一定会嫌这种度假太无聊吧?
可惜的是,第一艘考察船没做好准备工作,才刚降落就被沙暴赶跑了,沙泉的气候改造计划也就无限期延后,矿业于是提上日程。袁隆平号本来也就剩下最后一站了,就在我们赶路的这会儿,他们应该在忙着提纯贵金属单质呢。没意外的话,我们到大船时应该正好赶上收工回家。”
 
米雪突然紧张地看向幸运数,确认它仍然是19,接着又回过头,忧心忡忡地朝背后看了一眼,地平线上那点涣散的薄光在细沙流中若隐若现,好像比刚才强烈了一点,她告诉自己那只是心理作用,强忍住不去想这个念头:幸运数越来越小,说话的人越来越少。
环顾四周,除却太阳,这只铁漠中疾驰的蜘蛛是唯一可辨识的光源。
昏暗的环境和紧绷的神经让她昏沉疲倦,但她是车上最后一个意识清醒的人,害怕会因为睡觉而漏过任何紧急状况。
 
“说到朝阳,其实我现在所在的地方离日出也挺近的。
如果待在原地不动,太阳只要几个小时就可以露出头来,那样的话我们就完蛋了,在其他辐射到达致命剂量之前,热量会首先摧毁这辆车的半数零件,然后把没来得及融化的胶囊舱变成外星烤箱。不过别太担心,我们正向着与自转相反的方向,用和日出差不多的速度跑,所以还可以保证一段时间以内是黑夜。
这种体验其实挺有趣的,想象自己是见不得光的夜生动物,在无水无粮的荒地上,背向残忍的光明追兵逃亡。听上去像不像一个很酷的童话?
车上的能源还够用,而且到碰见下一辆蜘蛛1号的时候,就算2号的燃料没用完也带不走了。1号和袁隆平号的无线电信号也能断断续续收到。
沙泉星当然是没有信号站的,对我所在的这种小型地面车而言,远距离通信的前提是接收方的位置(或者说方向)固定。因此已经在预设位置停船的袁隆平号可以收到移动中蜘蛛车的发信,但反过来就得碰运气。
大船会在6度的扇形区间里来回扫射发信,并给发出的消息按顺序编号,目前看来我正好收到消息的频率大概是1/130左右,所以他们每条消息会间隔1分钟连续发200次,都是说些天气和现状的事情。
这样两三个小时一条短消息的效率实在没法用来聊天,不过至少我可以用这种方法来检查前进方向没问题。最近几条消息还有些损坏,大概是因为细沙流里的静电影响……希望不是天线的问题,它在车顶接受着和胶囊舱同样程度的风蚀,但远不如后者结实。
要是天线坏了,我们在看不见星辰的情况下很容易迷路。就算没坏,如果细沙流扩大成沙暴,我们也会被卷走。话说回来,一会换车也是我从没进行过的操作,要是出了问题就得穿上隔离服下车去,站在细沙流里修车。好像不论哪一项都挺惨的。
工作可真不容易啊,你还是医生时也碰见过这种横竖都要完蛋的情况吗?
噢,如果这样我都安全到家了,是不是就叫九死一生?如果真是那样,我想去做点之前没做过的事情……也许请假去旅行,养条真正的活鱼,或者辞职去学医。
我就随口说说,还没决定呢,你看着可别生气啊。
杰拉德好像有动静了。再聊。”
 
“你醒了?感觉怎么样?”米雪的声音在黑暗中听上去惊喜又憔悴。
“感觉…很饿。”他试着坐起来,全身的皮肤都在疼。
米雪苦笑了一下。“那是当然的,你已经发烧昏睡三十多个小时了。”
“这么久?!”他强撑着坐起来,摸到了身上的绷带。“谢谢。我就知道你有点急救本事。”
“你怎么知道?我应该从没提过。”米雪脸上有些热,她以为自己的秘密保守得很好。
“得了吧,图书室的借阅记录都是公开的,你只看医学书。”杰拉德反而一副无所谓的口气。
原来自己对医学的兴趣很明显吗?她会不会也早就知道了?米雪觉得不好意思,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伤口没有恶化,不过绷带不够用——有些从你受伤到现在一直没有换过。我把隔离服的内衬剪下来给你包扎上了……万幸的是抗生素和止疼药还有。我调低了空调的温度来减缓绷带发臭。”
“没关系,反正也快到1号车了——外面天气怎么样?”他心有余悸地张望。
“细沙流还没有停,但已经小多了。照这个趋势,到袁隆平号那边就没有风了。”
“1号车呢?”
“已经要到了。”米雪说着,看向车外。“你再忍耐一会吧,过去了再吃东西。”
为了看见1号车,米雪关上了所有的灯光。在他们的正前方,最后一辆蜘蛛车的白光远远氤氲在翻腾的灰霾之中,已经等候多时。
 
28
“我还是看不出戴上这个头盔的必要,我们根本不会接触到一丁点外面的空气和飞沙,也不用打开车门,”米雪咧嘴一笑,“你可能是受着伤,就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咬什么怕什么?”杰拉德本来就厚重的眉毛因为疑惑而皱起来,看上去像连成了一条线,惹得米雪发笑。她突然想起自己好几天没有好好笑过了。
“蛇咬,十年里都怕绳子,这是我们那的谚语。”她还是认真戴好了头罩,按下开关,头罩的颈部立刻向内涌出一圈柔软密实的充气护颈,同时内部释放出成分精确控制的空气。
“我听懂了,你是说我受了一次伤就怕再受伤。”杰拉德检查了一下头罩的剩余氧气量,荧光色的小字浮现在视角的左上方,氧量充足、和米雪之间的通讯信号良好。
呼吸头盔靠化学制氧,氧包是可更换的一次性耗材,可以产足够人12个小时呼吸的氧气,但这辆车上除了两个头盔里以外并没有第三个更换氧包,所以头盔是一次性的。这大概也是米雪反对浪费的原因之一,杰拉德想,另一个原因是她的不安。
在这个小小的玻璃头罩里,对方的声音通过无线电波传过来时会听上去和直接通过空气传播毫无二致,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反而会因为空间狭小光滑产生若有若无的回音失真,这让他觉得很有趣。
“只是以防万一,小姑娘,没人在风沙天气里给蜘蛛车换过腿,也猜不到哪粒沙子会轻飘飘地卡到什么出其不意的地方。你也不想有机会吸一肺的二氧化硫吧。”
“沙子不会吹到舱里来,顶多是飞到舱和腿之间。”
“行了,你就戴着吧,也不影响干活。”杰拉德忍住疼痛,半跪在两把椅子之间的地板上,拆开所有碍事的零件,掀开地板暴露出连接杠杆。只要拉起这根杆,胶囊舱和蜘蛛腿之间的物理锁死装置就断开了,让舱体停留在腿上的将只剩下重力。蜘蛛车在最初投入市场时曾就此做过不少宣传,他们声称“所有的部件都可以按需更换,一次购买,终身使用。”
至于1号上的连接杠杆,在投放时就已经拉起来了,其他的固定零件也早就拆除,上下两半仅靠外部两根扁绳固定。米雪输入命令,2号一左一右两条前腿抬起来,左前肢稳住1号,右前肢的尖端翻出一把锋利的锯齿刀,刀尖插进扁绳与1号之间。几下摩擦以后,绳子就断了。米雪如法又割断了另一条绳子。
虽然空气里有细沙飞舞,但已经比之前要小一些,风也不算大,所以米雪收起刀尖,只留下两辆车的舱内灯光,利用胶囊舱透明的上半来照明。她将蜘蛛车后部四条腿的璞掌打开,半插进金属沙里固定住自己,一条前腿勾住1号的腿,剩余的腿则将1号上部的舱体向外推去。
随着1号内部的灯光熄灭,它椭圆的舱体也向后滚落砸到沙地上,杰拉德感受到身下传来落地时的震动。
在舱体离开的位置,一块长方形的黑盒子凸出在蜘蛛腿汇集处的平台中部,那里存放着他们最后700公里的燃料。杰拉德紧盯着它不放,生怕看漏了什么事情,此外也因为米雪负责控制电脑,而他已经拉起了连接杠杆,现在没有更实际的事情可以做。
两台蜘蛛车——或者现在应该叫一台车和一组腿——挨得很近,除了推走对方的舱体以外,离这么近更重要的原因是换腿必须一次对接成功。为了将米雪和杰拉德所在的胶囊舱搬到1号的腿上去,势必要先让其离开自己2号的腿,所以在舱腿衔接处分离的那一刻,米雪也就不能再向下方2号的腿传输任何命令。它们仍然会完成最后一个指令动作,因为能源并没有被一并带走,可是也仅此而已了。
因此米雪十分紧张,小心翼翼地微调着预设角度力道。也许有的飞船级AI可以在一秒以内飞快地测量计算出精准指令,但现在这里只有米雪。她想起曾经在纪录片里看到,以前没有治疗仪的时候,医生需要用肉眼判断病情,甚至亲手操作手术刀,在人类的身体上切割,但他们仍然能以现在看来不可思议的高成功率救活当时的病人,那需要多么惊人的精准啊!一时之间操作台好像变成了手术台,蜘蛛2号好像是那个垂死的病人,仰仗自己二流的手术技巧来移植新的器官,一旦自己下手不准,2号身体里所有仍具有生命力的东西都会毁于一旦。
她让最前与最后的腿负责站立,中间的四条腿负责搬运,全神贯注地反复验算、时刻复查风向风速的变化和每一个可能影响搬运的细节。在多次检查、确定已经找到了最佳的指令组合后,她按下执行键。身体下面的座位传来向斜上方搬运的加速度,同时视线里所有的灯光都熄灭了,从这一刻开始她什么也做不了了,于是索性闭上眼睛。
操作台上按键的星辰重新亮起来之前,学生时期每晚缩在被子里看医学书的记忆随着视网膜上闪烁的杂点和寂静涌上心头,生的渴望和死的阴影在意识里交织。他跳进细沙流里时在想什么?她砸碎鱼缸时是不是也妄想停止时间?还来不及再多想,米雪听到座位底下“咔”地一声。
舱内的灯光重新亮了起来,19变成了28。
杰拉德振臂欢呼,接着立马痛得龇牙咧嘴。他顾不上疼痛,高呼着米雪万岁、吃点东西庆祝一下之类的话。他兴奋地看向米雪,对方既不欢呼也不松懈,只是一动不动地安静坐着,把脸别向另一边。
他头罩里传来水珠滴落的声音。
 
28?
顺利换舱的喜悦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
“我们有四个小时没有收到大船的消息了。”屏幕在米雪脸上投射出幽幽的荧光。“我想到三种可能性:要么是我们偏航到信号扇区以外了,要么是他们已经走了,要么是这个雾——或者烟,又或者不论别的什么东西——能让无电线失效。”
她用手挡住眼皮休息,在黑暗中盯着屏幕几个小时让眼睛在闭上时隐隐刺痛。“无论是哪一项,我们都只能指望星星来纠正航向了。”
杰拉德看着幸运数,从换车到现在它一直是28没变,但这只能说明蜘蛛车没有产生计划外的耗能,不能反应真实情况,因为公式中的剩余路程现在成了未知数。
两人一路都在祈祷不要变化的数字现在真的不变了,他们却完全高兴不起来。
在他们重新校对方向、继续上路以后,很快就注意到车外的变化:细沙敲击车窗的声音随着渐弱的气流一起停止了,蜘蛛车走出了可能会出现沙暴的区域。取而代之,浓灰的霾色一点点厚重起来。
在这样的环境中,灯光没有一点作用,所以他们干脆关了路灯,只留下探路红外。别说星星,他们连脚下几米远的铁沙都看不清。
“这是静止的沙霾,应该是之前细沙流扬起的尘,没理由彻底挡住信号。”杰拉德说,“会不会是我们的车有哪坏了?”
米雪重新睁开眼睛检查设备,终于发现问题所在,“你猜中了,舱外天线没有路径电流响应——它还是被刮坏了,从一天前就开始有问题了。”
“金属砂的风化作用太强烈了吗……最起码它坚持到了1号车。”
“是的谢谢它,现在我们确认不了行进方向了。”她想,现在真的是一叶孤舟了。
杰拉德缓缓站起身,他已经能自如应对没有止疼药时的日程行动。“那就做好偏航的准备。四小时前我们还矫正过一次方向,所以不至于偏得太远。”
“怎么准备?”
“节能。”
他从柜子里取出工具盒,借助屏幕的微弱灯光环视蜘蛛车内部,座椅管线和储物柜几乎占据了这个长轴8米、短轴5米的椭球形胶囊舱里所有立体空间。
“我们可以把所有用不上的重量都丢掉,保证基本需求就行。还在3号车的时候我就在琢磨哪些地方可以拆下来丢掉了,答案是几乎全部都可以——
墙壁内嵌的临时工作台、防水板、全套野外工具,光这些柜子全部加起来就起码有一百公斤;食物和饮用水堆在地上就行,算算分量说不定还有多的。而且车上居然还有上一个星球留下的太阳能板!在这种夜里留着太阳能板有什么用?
水循环机也丢掉,反正无论到不到得了,也就剩三十一个小时能跑了。噢,我的座椅也不要了,做完这趟扫除之后地上肯定有足够我躺下的位置。”
“你认真的吗?”米雪惊讶之余感到自己对机械师有了新的理解,以前这类人在她心目中的印象是组装和修理。
“当然。拆完了我们得开舱门,这次是真的往外面丢垃圾了。到时候我顺便出去看看车顶天线,要是没用了就顺手拆掉。那种柔软材料做的设备在细沙流里走一遭,活不下来也正常。”他说着向米雪递出电螺丝刀,“你也来搭把手。”
“你也不是什么坚硬材料。”米雪心怀警惕地说,“你得答应我,再去舱外必须穿隔离服。”
“当然,我保证。”
她伸手接过了工具。
*
“我得省电,长话短说。无线电坏了,外面霾重,没法矫正路径。所以安全起见,我们把车里不必要的配置都拆下来丢了出去,载重少了四百六十千克。
我们甚至拆了隔离服,剪成布条当做纱布用,然后丢弃了损坏无用的厚重外层。杰拉德在舱外查看天线时,有些伤口因为攀爬用力而裂开了。
小时候你好像说过,基因修复技术普及以前的人类身上有一团没用的进化残留器官,叫阑尾还是什么的,我觉得自己像是把一堆阑尾丢出去了,又担心又痛快。
保佑我看见星星吧,里面肯定有光芒是来自太阳系的。
希望这不是最后一封信。”
*
半蹲着飞快地打下这几行字之后,米雪决定在到达大船之前不再轻易打开屏幕。她回头发现杰拉德已经在蜘蛛车边缘的空地板上,头枕着一包食物躺下了。再次出血使他虚弱。
维生系统在他身后,发出令人安心的低沉运转声。
因为减少了重量,幸运数升到了44。也即是说,现在蜘蛛车能承受44公里的偏航。她心里一紧,在一片空白的地图上,44公里听上去不是一个很大的数字。
她也坐到地上固定好自己,在没有座椅靠背和安全带的情况下强制跳过安全检查程序,禁用了烦人的行车安全提醒,最后用管理员权限强行确认了继续前进的命令,蜘蛛车启动了。
在蜘蛛腿抬起来的同时,一个小小的程序启动了……
 
-13
“慢点,慢点对齐……”
“你就像我妈妈一样啰嗦。”米雪盯着屏幕上的星图说。
杰拉德抬起头,再一次确认天上模糊的白点确实是最亮的星辰,而不是金属的反光。
米雪放下手长舒一口气:“找到方向了。我们沿着偏离原路大概7.6度的方向跑了30个小时。矫正路径方向之后,会产生额外32公里的偏航。”她的欣喜溢于言表:“不到44公里!多亏了你提前减重,这下幸运数大概还能剩下10左右!”
杰拉德也兴奋地来回走动:“这么说我们安全了?我回去第一件事就是去餐厅大吃一顿,这些该死的速食里连块肉都没有。你想吃什么?”
“没想过,我现在就想洗个澡……这几天持续没洗澡的时间已经打破自己的个人记录了。” 她抬起手臂闻闻说,“能洗个脸也好啊。”
“洗呗,用这个。”杰拉德从地板上捡了个饮水球要递给她。
米雪乐得笑了,继续调整了一会儿行车路径之后,纳闷地发现杰拉德还拿着水球,这才意识到他是认真的,连忙摆手拒绝。“不不,这太浪费了,车上只剩6升干净水了。”
“我们离大船142km,减重后的速度是21km/h,所以也只剩7个小时的路了。拿着吧,这是你应得的。”他脸上洋溢着打胜仗般的笑容,“我们就快到了。”
米雪放下手里的活走到一边,小心地从饮水球向手掌心倒出水来,因奢侈而产生了罪恶的叛逆快感。她感到一种平静又巨大的喜悦,好像一捧水就让她从这个铁蒸笼潜进了沁凉的海里,持续了几天的焦虑和艰辛都烟消云散。
杰拉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米雪,幸运数的小程序是最右下角的按键对吧?”
“没错,你可以打开它,星图定位的结果会自动关联进去的,”她珍惜地倒出尽量少的水擦洗手臂和脖颈。
接下来的安静让米雪感到怪异。她一转身,看见屏幕上鲜红色的“-13”。
杰拉德的声音僵硬:“我是不是按错了什么?它不可能是负数吧?这不是真的,是我弄错了吧?”
水球咚一声落在了地上,水在滚动中洒了出来。
*
为了应对各种星球上千差万别的地理状况,所有蜘蛛车的驾驶系统中都安装了自动平衡程序。不论是在平路上踩到石头,还是在起伏的流体表面行驶,这个小程序都可以迅速应对与化解颠簸。
减重之后,在迈出第一步时1.5号蜘蛛车就感应到载重与设定不符:大量的拆卸改变了车里的重量分布,剩下的配件中占主要重量的主机和维生系统都在车的左侧,而右侧则空空如也。程序判断继续按照默认脚步行进有侧向倾斜的危险,于是整车感应并调节了平衡,以确保在下一步落下之前不会摔倒。
如此低级别的紧急平衡程序,并不会更改系统设定好的车内质量分布,所以在完成自己的使命之后、默默关闭之前,它能做的仅仅是向屏幕发送一篇记录用的行车安全报告。这份报告被米雪最后的禁用安全提醒命令拦截下来,于是储存在了报告箱里。
整个反应过程耗时约0.02秒,车上的人类在连续的惯性速度中根本感受不到那一瞬间的迟疑。
米雪发现这件事情,是在报告箱里,找到了314285份几乎一模一样的安全报告之后了。这个小小的平衡程序自动运行了31万次,用掉了大约能跑25公里的燃料。
*
“我们完了。”米雪从屏幕上猩红的“-13”挪开眼,看向与黑暗融为一体的杰拉德。有一瞬间她的手指触摸到自己光滑干净的脸颊,感到很讽刺,甚至产生了把负号部分屏幕敲掉的冲动。
蜘蛛车处于待机状态,8支机械腿收拢在舱底,像是藏匿在浓雾之中小憩的雨林昆虫。再次关上灯以后,杰拉德一直没有出声,紧握的拳头让一部分伤口渗出血来。
别说没有干净止血布了,就算有又怎么样呢——米雪发现时仍然下意识地想要上前治疗——反正我们都要死了,在离大船13公里的地方,眼睁睁看着袁隆平号离开沙泉。她喃喃念叨13公里的声音逐渐变成声嘶力竭的哭喊。
杰拉德用力地锤向墙壁。“只要再有10公里的燃料……3千米就到袁隆平号目视范围以内了。”他声音沙哑。
“前提是那里沙霾已经散了。”米雪抹了一把脸。“蜘蛛车只有仿生机械腿、没有轮子,我们没法通过保持速度来减小移动能耗……而且除了自动探路以外所有的功能都已经设定成休眠了,除了窗户玻璃了,再没有能抠出重量的地方了。”
“那就把自动探路也关了。”杰拉德终于注意到疼痛,松开了颤抖的拳头。“还要跑7个小时的话……米雪,戴上你的头盔。”
米雪一开始没明白他的意思,然后才感到惊讶:“你疯了。这是自杀。”
“正相反,我这么多伤,应该浑身都是肾上腺激素,已经不能更清醒了。维生系统就是个隐藏的大胃王,一小时就能消耗保守估计大概一公里路程的能源,关掉它就能多跑个7公里,探路大概还能榨个半公里出来,就算估错了我们也没什么损失。我的头盔上次取下来之前还有11个小时能用,你的应该更久。”
“那也还差2到3千米,”她在心里默算,“不,更糟的是空调也在维生程序里,现在外面有六十多度,沙霾增加了阳光的折射。你全身都绑着布条,就算不中暑,伤口也会泡在汗液里。”
他看了看隐约泛红的止血布。“你说得有道理,给我找把剪刀来。”
 
-1
袁隆平号舰长林克·沃尔曼在控制室里来回踱步,二副阿维坐在控制台上反复地手动搜索无线电信号。直到38个小时之前,还能间断收到杰拉德和米雪发来的位置信息,最后一条消息是“成功换舱,详情稍后补充。”那之后就再也没有消息了。监测显示,那个时候他们刚到达一场细沙流的边缘,但没有更多的数据能推测具体状况。船员们私下里已经在讨论他们遇险的可能性。即使蜘蛛车从最后一条消息发出起一直在跑,也应该在几个小时之前就耗尽了电力。
袁隆平号在停船时特意调转朝向,将控制室的大窗对准他们来的方向,以便在第一时间看见奔跑而来的蜘蛛车。而现在那个方向只有灰霾中模糊微亮的地平线。
“舰长,太阳快升起来了。”阿维极力控制自己的软弱和沮丧,他不希望起航的意见是从自己嘴里说出来了。“外面的气温上升比预测要快。”
“离安全驶离的死线还有多长时间?”
“20到25分钟。”他眼框青黑,这一百来个小时几乎没有离开过控制室。
“再等等。”他头也不回地眺望远处,希望看见黑夜里会出现希望的人造光源。
*
“不用等了,他们看不见的。”米雪控制呼吸,不再去揉手臂上的淤青,觉得再喝水也只是延长等死的时间。
杰拉德的排汗已经开始减少了,而且浑身都比刚睡醒的时候疼,一定是伤口开始发炎了。
他们坐在闷热的黑暗之中,看着不足千米开外,袁隆平号的强光探照灯刺破黑色的幕布,在灰霾之中撕裂出丁达尔的光柱。蜘蛛车已经耗尽了最后一点能源,甚至在控制台显示电池能量完全归零之后还多走了几百米,仿生机械腿才突然断电僵住,质量较大的舱体在惯性作用下头重脚轻栽了下去,扑倒在沙地里,八条腿斜斜地刺向暗灰色的天空,像是在对那个方向的沙泉之阳提出挑战。座椅和控制台几乎倒转到头顶,摆在地上的饮用水球滚得到处都是。
杰拉德从袁隆平号转开习惯黑暗的眼睛,视网膜上留下灯柱的幻影。
“米雪,还记得这车可以改装吗?”他喘着粗气取下头盔,呼吸着舱内不再继续更新的最后氧气,在地上摸水球喝。
米雪抬起眼皮看他,“这车都空了,你还准备改什么?”
“没了能源,车上所有电力驱动的东西就都能拆。”他放下一个空的水球,强迫自己不去注意疼痛。“唯一不需要电又尚有用处的,是头顶上这个大玻璃罩子,它保护我们不被酸性的空气灼伤。
再相信我一次吧,米雪,我有办法过去。但首先你得喝水,把这些都喝完。现在已经很热了,不出汗的话你会中暑的。动作快点。”
戴上头盔之前他又喝完两个水球,像之前换舱时一样,打开地板、扳开胶囊舱和蜘蛛腿的连接杆。机械腿失去了支撑,僵硬地摔到沙地上。
“现在我们只剩下胶囊舱了,”杰拉把吃不了的食物和用过的空水球集中起来,拿起万用螺丝刀问,“你见过仓鼠吗?”
“那是什么?”她捧起微凉的水球,热得有些恍惚。
“一种在轮子里就会一直向前跑的小型动物。”他盘腿坐在地上休息,一边等待米雪喝水一边解释说,“我小时候在动物园里见过一只仓鼠,它在转动的轮子内侧跑步。我问别人为什么要这么残忍,把它丢在转速这么高的跑步机上,结果大家都笑话我。他们说,那个轮子的动力不是电,而是仓鼠自己。我当时完全没法接受,你能信吗?一个比手掌心还小的东西,踩着篮球那么大的轮子转得飞快。”
米雪一边大汗淋漓地听,一边照杰拉德所说的大口喝水,袁隆平号在水中的倒影和炎热带来的眩晕一起消失在胃里。
“我们就是这车里最后的动力,米雪,纯天然化学能转动能设备。等你喝完了,来帮我把主机和空气循环器卸下来,我们不需要它了。”
米雪拍了一点水在脸上让自己清醒,她想起自己写的信还在主机里,但什么也没说。
“然后我们开一条门缝,把它们和这些空饮水球一起丢出去,可能会漏一点点二氧化硫进来,但外面没有风,小心点就不会漏太多。”
看来信得重写了。
“最后,”他疲惫的眼睛里闪烁着生命的光芒,“我们在里面用人力把这个大轮子推过去。”
“‘大轮子’可能会在沙地里滚出一个沙坑里,然后我们就再也出不去了。”米雪喘着气,吮吸着甘甜的水,感觉像在蒸桑拿,意识游离在妈妈扔掉的白大褂、她床头摆满的药瓶和曾经的争吵之间。
 “这铁砂地结实着呢,连蜘蛛腿都不会插进沙子里,不会有什么沙坑的。”杰拉德满怀自信地说。
“要是失败了怎么办?”
“不会比现在更糟。”
“你是个疯子,杰拉德。”
“谢谢。”
*
林克以为自己看见了幻觉。
他向前迈一步,贴近窗边看向蒙蒙亮的灰霾,死水般的沉寂中有一小片被搅动的阴影,但能见度实在太低,什么也看不清楚。阿维将灯光和远望镜都对准那个角度,屏幕上的放大画面让控制室的所有人都哑口无言:只剩下上半截的蜘蛛车像球一样在沙地里慢慢地滚动,两个依稀可见的人影扒在舱壁上,爬行着用自己的重力压迫椭球形的舱体滚动前进。
 
0
“……你绝不会相信最后我是怎么保持清醒的。
用痛觉。
我整个身体跪趴在舱壁内侧,像婴儿或者僵尸一样在一块又一块弧形玻璃之间往前爬行,还要在追赶胶囊舱的惯性速度时保证自己不被离心力甩到后面去,与此同时我四肢酸痛、头晕目眩、热得要命,汗不停地从下巴滴下去,几乎每时每刻都想停下来休息一下。
但是稍微侧头,就能看见杰拉德的表情,在晨曦微弱的折射光芒中他时不时兴奋地蓄力大叫,像一只发狂的四足困兽,我简直可以想象他发烫的热血尖叫着挤破疤痕组织冲刺到毛细血管破口之外的显微画面。我打赌他一定是那种足球之夜待在酒吧整晚唱国歌的家伙。真不知道他哪来的力气。
那个时候我想起你说过,有一场手术,你连续做了17个小时。最后一班快结束时有一会儿不论是咖啡因还是无影灯都不能让你保持清醒了,所以你找护工机器人要了一盘碎冰块,脱下鞋袜单脚跺了上去。最后那个病人活下来了。你说得轻描淡写,而我为这事偷偷崇拜了你整整一个星期。
我想像你一样。想学会做手术的方法。想活下去。
所以意识模糊之前,在下一根向内凸起的玻璃框滚到眼前后,我看准时机,把小腿敲了上去。
都这么多天了,那块地方还淤青着呢。”
 
黎明
回到大船以后,林克几乎想拥抱一下杰拉德,但因为对方身上的气味实在太可怕而放弃。
阿维毫不介意地背着米雪去了医务室。在确认自己没大碍之后,米雪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去洗了个澡,这是从他们下船以来,袁隆平号上浴室的热水锁第一次打开。
杰拉德身上的外伤太多了,所以暂时还不能淋浴,只能用酒精擦洗身体,幸好他自己是唯一不在意的人。在疼得龇牙咧嘴的伤口清理之后,他径直去舰长室拿了一瓶林克珍藏的好酒来配晚饭,酒的主人气哄哄地跑到餐厅去,最后却没有像以往一样要求赔偿。
阿维没有去吃这顿丰盛的晚餐,他一头倒在自己床上,睡了这个星期以来第一个好觉。
在黎明的初辉里,热闹的袁隆平号离开了沙泉星,重新进入久违的光芒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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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篇相当精彩的绝地求生故事。给以有限的资源和严酷的条件,让主角开动脑筋,力求生还。作者不需要灾难片的恢弘巨制,略施小计就让情况变得棘手起来。心怀浪漫的科幻作品不少,但是机智和幽默却不常见。因为罕有,更显优秀。

——责编 | 东方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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